1月8日一大早,林宇輝接到河南新鄉(xiāng)尋親家屬楊軍的電話。
上次見面是在四年前,楊軍找到林宇輝,為他在4歲時走丟的侄女楊圓圓畫一張長大后的人像。當年拍攝的一段視頻中,楊圓圓的奶奶拿著孫女的畫像,看了又看,舍不得離手。
幾年過去,楊圓圓的樣子或許又有了變化,這次打來電話,楊軍希望林宇輝把畫像“再調(diào)整一下”。
林宇輝今年66歲,退休前是山東省公安廳物證鑒定中心的高級工程師、首席模擬畫像專家,2017年6月,他根據(jù)美國警方提供的三段模糊視頻,繪出了章瑩穎被害一案的兇手畫像,此后又畫出人販“梅姨”的畫像。熱播網(wǎng)劇《獵罪圖鑒》就是以他為故事原型。
那之后,更多人知道了這位“神筆警探”,找上門來請他為失去的親人畫像。2018年,退休后的林宇輝為自己制定了“雙百計劃”——免費為一百位烈士和一百位被拐兒童畫像。
林宇輝就畫出的烈士模擬畫像與烈士家屬溝通。 受訪者供圖
楊圓圓就是林宇輝“雙百計劃”中的一位。給被拐兒童畫像的技術(shù),專業(yè)叫法是“跨年齡模擬畫像”。“三歲畫老”,林宇輝得通過一張孩子小時候的照片,畫出他們長大后的樣子,甚至有時候,他連一張照片都沒有。
如何完成這項在別人看來高難度的工作?林宇輝說,這需要深厚的人像繪畫功底,也得有細致入微的觀察能力和強大的推理能力。
以下是新京報記者與林宇輝的對話。
模擬畫像,臉型很重要
新京報:你第一次為被拐兒童畫像的過程是怎樣的?
林宇輝:最早接觸的尋親家長,是四川成都的出租車司機王明清。1994年,王明清兩口子在成都九眼橋賣水果時,不到3歲的女兒鳳娃子突然失蹤。孩子從出生到被拐,沒留下一張照片。
王明清為了找孩子吃盡了苦頭,早先,他給成都各個小區(qū)送蜂窩煤,見人就問有沒有見過他的孩子。后來開出租,車上每上來一個人,他都給對方一張尋人卡片。
幾年后,他又有了小女兒和兒子。找我時,他拿著一張全家的團圓照給我看,中間的位置空著,說要等女兒回來時,補上這個空位。
沒照片我怎么畫呢?他開始描述,說鳳娃子和小女兒長得很像,兩個孩子都像母親,大眼睛、雙眼皮、方圓臉,我就參照這個來畫像。
過了半年沒什么消息,他又找到我,讓我再給改改,我就又調(diào)整了一下。王明清把調(diào)整后的畫像發(fā)到各個尋親網(wǎng)站上,不到一年的時間,畫像起了作用。鳳娃子看到了那張畫像,覺得和自己很像,就按照王明清留下的電話撥過去,一家人因此團聚。這是國內(nèi)首個通過模擬畫像找回來的孩子。
新京報:畫這樣一張畫像需要多長時間?要注意哪些方面?
林宇輝:一般一兩天,快的話一天,關(guān)鍵要看資料是否豐富,這些資料包括父母的照片,以及家里其他孩子、舅舅、姑姑、姨等親戚的照片。我需要從他們的多個特征中,選取有價值的部分。
先了解被拐兒童長得更像父親還是母親,從父母身上找特征。還要考慮到地域特征,比如四川人方圓臉多、長臉較少,鼻子也相對短;山東人長臉較多,尤其在膠東半島;東北人則是長臉高鼻梁,鼻梁挺拔。
還有一些其他因素需要考慮,比如王明清女兒鳳娃子,我畫的第一幅稍微洋氣了點,后來我也調(diào)整思路,一般女孩子被拐后,送到農(nóng)村的比較多一些,所以我又把她畫得稍微“鄉(xiāng)村”一些。
另外,臉型很重要,是基本框架,圓臉、方臉、長方臉等要把握得準。當時看到鳳娃子本人,我覺得自己在抓臉型特征這方面做得很好。
新京報:跨年齡模擬畫像的難點在哪里?
林宇輝:說實話,孩子在沒發(fā)育成熟之前,模樣都差不多,一般人是看不出臉型的。我們得考慮發(fā)育之后,孩子臉型和骨骼的變化,這就需要結(jié)合父母的樣子來判斷孩子的面部結(jié)構(gòu)。所以,跨年齡段模擬畫像不會百分百像,誰都沒這個本事,但是得抓住其主要基本特征。
林宇輝在畫室里。 受訪者供圖
新京報:AI(人工智能)技術(shù)能否應用在跨年齡模擬畫像上?
林宇輝:我也嘗試過使用AI,但仍有一些人的特征是目前的AI畫不出來的。不過AI技術(shù)可以和模擬畫像結(jié)合,先用模擬畫像的技術(shù)畫出大致的模樣,再通過AI生成人的照片。
發(fā)起“雙百計劃”,用技術(shù)幫助尋親家長
新京報:你是什么時候開始學習畫像的?
林宇輝:我5歲開始學畫畫,爺爺是個畫家,畫人物畫。他畫畫的時候,我就在旁邊看。他看我感興趣,就給我張紙,讓我在旁邊畫。
后來“上山下鄉(xiāng)”期間,我給很多農(nóng)民畫了像。當交警后,我在宣傳部門畫油畫。1987年,我被調(diào)到山東省公安廳做美術(shù)編輯,給《山東公安》雜志畫連環(huán)畫、插圖,畫了十幾年。這些都是很好的鍛煉機會。
2004年,《山東公安》???,我被領(lǐng)導安排到刑警隊做現(xiàn)場拍照的工作。后來,我偶然看到一個電視節(jié)目,講河南開封有個文物盜竊案,警方抓捕嫌犯前進行了模擬畫像。
我像是被點醒了,也想研究模擬畫像。領(lǐng)導也支持,他覺得我做這個工作能填補山東省公安廳的空白。
我在家練習,后來又去火車站、農(nóng)貿(mào)市場等人多的地方畫人像。兩年時間,我畫了幾萬張,把畫人像的規(guī)律掌握了,還養(yǎng)成了觀察人的習慣,每次有人經(jīng)過都多看兩眼,把對方特征記在腦中。
現(xiàn)在,我畫像速度比較快,也得益于當時的苦練。
新京報:為什么會想到給被拐兒童畫像?
林宇輝:退休之前,我一直做刑偵領(lǐng)域的模擬畫像工作。2017年,我參加中央電視臺《等著我》欄目,第一次為一位革命烈士畫像。那位烈士的遺孀已經(jīng)83歲,兩人沒合影,烈士生前也沒留照片。我根據(jù)烈士戰(zhàn)友們的描述,畫了一張模擬畫像,老人看了后覺得很像。
節(jié)目播出后,很多人給我寫信、打電話,有烈士的家屬,也有尋親家長。原本一個幸福的家庭經(jīng)歷骨肉分離,這對父母來說太殘忍了,聽著他們的故事,我常常會落淚。很多家長拿著孩子一兩歲的照片去找,我覺得不現(xiàn)實,孩子長大后相貌變化太大了。
我是警察出身,想用自己的技術(shù)為被拐兒童家庭做一些工作,幫幫他們。2018年,我就搞了個“雙百計劃”。我的女兒在網(wǎng)上看到王明清的報道后,很受觸動,跟我說了這件事。然后我就和王明清聯(lián)系上了。之后,我也幫“梅姨案”中尋親的申軍良畫了像,來找我畫像的家長就越來越多了。
不到五年的時間,“雙百計劃”已經(jīng)完成了。但目前能找到的被拐兒童只有十幾個人,不多。
林宇輝為部分被拐兒童畫過的跨年齡模擬畫像。 受訪者供圖
新京報:跨年齡模擬畫像在尋找被拐兒童的過程中能起到多大作用?
林宇輝:其實,模擬畫像在公安刑偵工作中,起的都是輔助作用,不能作為證據(jù),但能提供一個方向,縮小范圍。在拐賣案中也一樣,有了畫像,還得靠公安機關(guān)龐大的數(shù)據(jù)庫,進行相關(guān)工作。
對尋親家長來說,除了這種輔助作用,更多的時候,畫像能給他們信心,在精神上給他們支持。很多家長拿到畫像后就掛在家里的墻上,或者放在孩子的房間里。有的家長偶爾會想自己的孩子是不是不在了,但當看到孩子“長大后的樣子”,他們會覺得孩子還活著,還有希望。
新京報記者 趙敏 實習生 武亮亮
編輯 彭沖 校對 楊許麗